Wednesday, April 29, 2020

银行理财“资产荒”困局

最新财新周刊:理财“资产荒”困局 

来源于 《财新周刊》 2020年第16期 出版日期 2020年04月27日
增权益、投另类、挪海外、拉久期是增厚资产端收益的策略;但关键还是要逐步下调产品收益率,推进负债端降成本
《财新周刊》 文|财新记者 武晓蒙

  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,银行的“资产慌”逐渐演变成“资产荒”。刚开始的“慌”,是在实体经济冲击之下,银行担心不良资产攀升;当前的“荒”,则是在政策持续加码、市场流动性超常宽松下,资产收益率下行导致的配置压力。
  银行资产配置分表内自营和表外理财两部分,虽都承压,但表外理财会以净值回撤、业绩比较基准不达预期等方式直面客户,承受更大的外部压力。
  “打算扛一步算一步,压力主要在新产品上。”一位大行理财子公司投资经理告诉财新记者,之前发的产品投了些高收益资产,加上部分债券的资本利得和浮盈,勉强能扛住;但新发的产品很难说。“最近,债券都没什么配置价值了,但产品收益率下行较慢,大家都在观望谁会是第一家达不到业绩基准的机构。”
  债券一直是银行理财配置的主力资产。中国理财网数据显示,截至2019年6月末,债券资产占非保本理财产品投资余额的56%。但近期,不管是短期还是长期债券收益率都显著下行。其中,六个月、一年期、五年期、十年期国债到期收益率,较年内高点时期下行幅度都接近或超过100基点(BP);4月20日,上述品种到期收益率分别是1.1%、1.2%、2%、2.58%。
  面对加速来袭的“资产荒”,尚在转型中的银行理财该如何应对?
  “增权益、投另类、挪海外、拉久期是应对‘资产荒’的锦囊。”兴业研究分析师孔祥表示,按照挪威养老金、加拿大养老金、耶鲁基金会等经典长期资管机构的运作模式,利率下行期运作经验主要有三方面:一是给客户提供资产配置、风险管理、产品设计等个性化解决方案,争取到较长期限的负债;二是通过指数化投资等方式,加大权益等标准化风险资产配置;三是提升风险偏好,拓展资产边界,适时增加股权等另类资产配置,获得风险溢价和超额收益。
  所谓另类资产,主要是指投资于传统股票、债券之外的金融和实物资产,包含“非标”,但内涵要比“非标”丰富。例如,另类债权资产有高收益债、城投非标、房地产ABS、消费金融ABS等;另类股权资产有私募股权投资、量化对冲基金等;另类实物资产有商品ETF、REITs、艺术品、数字货币等。
  “非标只是另类资产的一个子集,进一步挖掘其他另类资产机会,应是下一步机构资产配置的发力点。拉长负债久期,加大另类资产配置是中国资管机构的共识。未来潜在空间最大的资管机构是银行理财,特别是银行理财子公司。”孔祥称。
  不过,虽然另类资产潜力较大,但目前银行在这一领域的实践较少,特别是一些中小银行并没有这方面的投研和挖掘能力,当下更务实的做法就是做好专业化委外,引入规范和透明的流程。
  如果说资产端挖掘高收益资产是“开源”之举,那么产品端下调业绩基准就是“节流”之策。
  目前,财新记者采访的大行、中小行都认为应该下调产品收益率以应对“资产荒”压力;但问题是,面对行业竞争压力,谁都不希望自己先下调产品收益率,特别是刚刚成立不久、正处于业绩积累和品牌打造期的理财子公司,更是忙着对标同业。
  融360数据显示,2020年3月理财产品平均收益率3.96%,环比下跌2BP,并创下2016年12月至今的最低水平。但理财子公司产品收益率却不降反升,3月理财子公司的产品平均业绩比较基准是4.46%,环比上涨2BP,比传统理财产品高出50BP;其中,最高的是中银理财的4.87%。
  据财新记者了解,鉴于市场震荡及未来面临的资产配置压力,一些理财子公司推出了一些“优惠活动”,以提高产品竞争力、稳定规模。例如,光大理财的“阳光金18M添利1号”近期将管理费率由0.7%降至0.3%,该产品将在4月30日迎来成立后的首个开放日。
  “短期看,银行可通过一些策略或方法增厚资产收益,但长期而言要转变模式。”国家金融与发展实验室副主任曾刚表示,原来银行理财有资金池,在池子的掩护下,即使有“资产荒”也不会立即表现出来;但如今净值化转型,资产收益下降会立刻传导到产品净值上,这将倒逼银行特别是中小银行放弃过去规模驱动的路径,转向精细化管理,“不管有没有可投的资产、先发产品把资金募集来的路子,是走不通了”。
标准化资产“荒”
  随着债券等标准化资产收益率大幅下行,“资产荒”加速来袭。银行如何应对?
  “目前债券的配置策略只能是拉长久期和下沉资质,但经济下行期实体经济前景不明,我们的风控门槛依然较高。”前述大行理财子公司投资经理坦言,目前一些机构会选择加杠杆做期限利差套利,但信用利差套利很难,主要是怕违约风险。
  另一大行理财子公司负责人亦表示,对信用债要谨慎,不能盲目下沉,要关注发行主体的基本面。
  相比有品牌效应的大行,只能靠产品收益率揽客的中小银行,面临的“资产荒”更严重。一位中部城商行资管部人士告诉财新记者,他们会选择下沉一些资产,“AA级的、非公开的、区县类的城投债,都在考察范围内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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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虽然利率下行对债券配置盘不利,但交易盘有一定机会。从国外资管经验看,对于标准化资产(例如国债),在高利率环境下买入并持有的“躺赢模式”,自然是最好的赚钱策略;但利率下行环境中,交易和衍生品等工具的使用将是获得收益的一大来源。
  孔祥表示,中国的银行做债券投资主要还是以配置盘为主,交易盘比较少,主要原因有二:一是交易盘对银行流动性管理的要求很高;二是过去部分银行负债端成本较低,仅通过配置就可以获得相对合意的息差,银行等机构对交易的需求不强。
  对此,一位大行理财子公司人士表示,做配置还是做交易,跟投资经理的个人风格有关。近期的行情确实让一些同行开始向交易型转变,“不能再坐等了,要争取一切可博取收益的机会”。不过,中小银行人士表示能力有限,还是主要做配置。
  相比债券,目前市场对权益类资产配置的观点较一致,都打算加大投资。例如,光大理财近期的配置策略一直是“高配”权益、转债、商品CTA(商品交易顾问),关注港股机会;“标配”债券和黄金;“规避”海外资产配置风险。
  高配权益类资产的逻辑在于,流动性宽松将利好中国资本市场。“根据美国市场经验,低利率环境是慢牛行情的根基。”一位建信理财投资经理对此分析:企业融资成本下降,盈利增长;资产折现率下降,按照传统股利折现模型计算,股票估值将抬升;美国上市公司大量回购股份(用低成本债券融资替换),注销股票后会提振净资产收益率和每股收益。
  股票是权益类资产的一种,虽然按照《商业银行理财子公司管理办法》,理财子公司产品可直投股票,但目前银行理财主要还是通过指数或FOF(基金中的基金)/MOM(管理人的管理人基金)进行股票投资。据财新记者了解,自成立以来,工银理财、建信理财发行了多期FOF产品,MOM亦有尝试。
  例如,建信理财一款大湾区主题产品,在对冲策略应对市场环境波动时,采用MOM模式管理,在主账户下根据资产和策略差异划分为多个子账户。其中,衍生品子账户主要用来对冲组合整体的风险敞口,从而将产品的净值波动严格控制在客户可承受的范围内。
  相比于FOF,MOM应用还较少。孔祥告诉财新记者,FOF虽有双重收费问题,但机构对管理人的约束不强,这种模式适合投研能力弱一些、负债端比较稳定的机构;但MOM策略不同,机构对管理人的约束会变大。“MOM投资中,资金方要不断对管理人的风格包括配置策略、市场仓位进行探讨和调整。要做好MOM,需建立起较好的大类资产配置体系,否则不如不做,机构和管理人的策略相左时较难沟通。”

另类资产的风口?
  “针对当前的利率环境以及现金流资产稀缺,含非标资产在内的另类投资、养老金投资以及实体企业生命周期投资,将是新的资管业务方向。”光大理财董事长张旭阳近期表示,另类投资包含多品种工具,可帮助投资机构利用包括私募股权投资、并购、资产证券化等全谱系金融工具投资。
  知名国际资管机构常凭借另类投资斩获丰厚收益。例如,伯克希尔•哈撒韦以经营企业的方式进行长期股权投资,减少了经济周期波动的影响;橡树资本深耕于困境资产的管理,善于判断周期位置,能在经济周期下行时获得显著的超额收益;黑石则通过搭建平台型的另类投资机构,成立了另类固收、套利交易、对冲基金、咨询顾问、房地产投资、私募股权、再保险等多个部门,实现多类型资产协调。
  目前,中国不同类型资管机构对另类投资的配置情况差别较大。公募基金主要配置标准化资产,除基金子公司外基本不配置另类资产;保险可以通过债权计划、股权计划、资产支持计划、产业基金、信托计划、私募基金等方式配置另类资产,相关资产配置比例接近40%;而信托配置的资产大多数可归类到另类资产。
  银行理财对此涉足尚浅。过去几年,银行理财大量投资的非标属于另类投资,但属于较低水平的银行资产表外化,钻的是影子银行的监管漏洞;如今在资管新规之下,理财投资非标面临规模收缩、期限匹配困难等配置困局。
  前述中部地区银行资管部人士亦表示,目前当地银保监局对理财资产盯得很紧,存量非标资产只能压缩;新产品主要是短期净值型,匹配非标较困难。
  私募股权投资是国际上成熟资管机构较普遍配置的一种另类资产。2020年2月,央行等五部委发布相关文件时也曾提到,鼓励符合条件的商业银行理财子公司,按照商业原则在上海试点设立专业子公司,投资临港新片区、长三角的建设项目股权和未上市企业股权。然而,这高度考验理财子公司的专业能力和投资者教育能力。前述大行理财子公司负责人告诉财新记者,该行曾推出五年期产品对接私募股权基金,但投资者教育十分艰难,只能靠客户经理逐户营销对接;还要在产品设计上下功夫,因为在私募股权基金退出、完成分红前,要靠部分固收类资产支撑起前期收益。
  除了期限,亦需谨慎对待另类资产的较高风险。前述大行理财子公司投资经理表示,高收益债的信用估值风险都较大,且尚未形成活跃的交易市场,目前仅部分委外机构管理人尝试投资,但规模不大,“我们的投资端还是靠债券、权益、非标垒起来”。
  据财新记者了解,一些大行理财子公司成立之时,曾专设另类投资部门,例如中银理财的“非标与另类投资部”、中邮理财的“另类投资部”,可见对另类资产的关注。
  孔祥认为,理财子公司投另类资产有一定优势:一是资本金较充足,有利于实现另类资产配置过程中的流动性管理。目前大行理财子公司注册资本均在100亿元以上,股份制银行理财子公司普遍在50亿元左右,而公募基金资本规模仅处于亿元水平,这使得理财子公司面临流动性冲击时更从容。
  二是监管政策目前正在银行理财领域探讨“侧袋估值法”,这会给相关资产配置留一定空间。“侧袋估值法之前主要用于公募基金专户、私募类产品;银行理财主要发行公募类产品,相关估值方法的明确有利于理财部门更从容配置另类资产。”孔祥说。
  银行理财做另类投资的“短板”,主要在于新的策略研发和资产挖掘。孔祥称,除了房地产和融资平台非标自2010年以来长盛不衰,银行理财缺乏长期有效的另类资产配置策略。
  需要注意的是,另类投资更加考验投资者的专业能力,要对商业模式、行业背景、企业管理、内部机制设计等都有丰富的专业判断能力和经验,也需要有匹配的激励和约束机制。但PE和VC行业的竞争激烈且残酷,最后能否真正变现、退出,存在相当大的不确定性——这与理财资金喜欢锁定固定收益的思路格格不入。银行理财如何从中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和专业定位,而不是仅仅沦为变相的间接融资方,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

寻求专业化合作
  面对“资产荒”,长远看银行理财“打铁还需自身硬”,但短期内只能先靠“他山之石”。
  一位东部城商行资管部人士告诉财新记者,中小银行投研能力有限,平时主要做国债、国开债等品种;而委外机构则对转债、ABS、城投债等品种深有研究,还可以通过加杠杆、拉久期、降信用、配权益等操作增厚收益。“加杠杆、拉久期的策略目前还是有效的,降信用比较谨慎;我们还没成立理财子公司,要投股票只能通过买基金,确实存在一些客观困难。”
  不过,前述中部地区城商行资管部人士表示,即使面临收益压力,该行不会再走委外的路。“2016年赶上债券大熊市,委外那时候好多都是拉长久期,用的还是市值法,直接击穿了;还不如我们自己来投,如果持有到期还可以用摊余成本法。”
  2016年大行其道的银行理财委外,确实曾被市场“打脸”。江海证券称,银行理财将资金委外给不同的管理人,但管理人不尽职,银行理财又缺少对账户投资的实时跟踪,最终一地鸡毛,银行自己的团队还没能提高投资能力。
  不过,站在当下的时点,情况有所变化——靠非标增厚收益的路径不再顺畅,是否催生委外投资空间?
  孔祥粗略估算,目前表外理财规模25万亿元中约20%是非标资产,若其中10%的非标将来由其他资产替换,这部分增量约5000亿元。“这对委外机构来说规模还是蛮大的。我个人觉得,表外以高收益资产和标准化产品驱动的委外策略,机会还比较大。”
  中信证券分析师明明的研报则称,经过这两年的整顿,委外目前是“量减质提”的趋势,特别是随着理财子公司入局带来竞争,委外机构的门槛、投研能力、风控能力都在提高。“公募基金的投研能力突出,加上资管新规豁免了公募基金只能加一层委外的限制,预计基金投资在委外投向中的占比将进一步扩大。”
  但孔祥称,目前银行做委外面临一些软约束。委外还是报价制,但报价本身不是“刚性”,如果委外机构未达到约定的超额收益,甚至“踩雷”,双方之间的信任容易被打破。
  委外催生的问题,让券商投顾服务嗅到了机会。“券商一直向我们推这个业务,资产和账户管理都在银行,券商只负责提供投资建议。”一位中部城商行人士称。
  对此,江海证券称,银行理财聘请投顾,投资交易由银行掌控,有助于防范风险;此外,银行交易员和投顾沟通频繁,可以较快提升银行人员的专业投资能力、交易能力。
  但孔祥表示,券商投顾业务的不足之处在于机构间黏性较低。和委外相比,投顾倾向于“顾问”,本质是投资咨询服务,通过投资建议、培训、研究报告来传递策略和观点。不过,由于实际投资人还是银行,很难评估“顾问”对实际交易或收益贡献了多少价值,“如果双方达成战略合作、长期耕耘还行;如果只是短期赚点咨询费,业务空间有限”。
  银行人士则更关注可操作性。前述中部城商行人士告诉财新记者,他不是很倾向用投顾模式,“主要是流程太长了,等着他们推荐,我们再上会研究,一来一去行情都过去了”。
  除了外部机构,银行理财是否可以和银行内部其他部门加强合作?对此,江海证券表示,目前银行理财投行化、银行自营投行化还是有一定的市场,不少银行有整合内部资源的趋势。例如,有些银行理财寻找资产,再利用内部或外部投行(有些项目需要外部投行的包装),变成自己可以投的资产形式,获利丰厚。银行理财和自营投行化,增加了对投资企业的了解,更有利于避免违约风险,“道理很简单,帮企业发债的人肯定比市场上投债的人更了解企业”。
  从资产安全角度看,上述合作确实双赢,但商业模式还有待探讨。孔祥对此分析,银行理财和投行部门的出发点不同,这种合作存在一定利益冲突。投行是站在发债企业的角度,自然是希望债券利率越低越好;但银行理财买债是希望债券收益率越高越好。
  “假如投行部门为了维护客户关系发了收益率低于市场水平的债券,让银行理财包销,理财部门就要权衡相关资产的性价比。”孔祥举例称,如果合作双方能挖掘到一些高收益、低风险的资产自然是皆大欢喜,但这需要做进一步的客户需求挖掘。
  “我们目前还没听说要和投行部门合作。”财新记者采访的大行和城商行资管部人士这样说。
  注:本文刊发于《财新周刊》2020年第16期,原题为:理财“资产荒”困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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版面编辑:刘潇(ZN028)